当提莫西·查拉梅饰演的保罗初抵他所在的厄崔迪家族被委派托管的厄拉科斯星之后,他坐在他的房间中,一个男声通过全息影像告诉他有关厄拉科斯星的生存智慧:这个荒凉的星球的原住民弗雷曼人会以一种类似于舞蹈的行走方式来通过沙漠,这是为了避免发出有节奏的脚步声,它将引来沙虫——生活在厄拉科斯星沙漠的一种巨大生物,沙虫会吞噬一
在一只蝇虫形态的机械猎杀镖潜入保罗的房间之前,这个场景丝毫不惊心动魄。尽管如此,它依然是整部电影最重要的段落之一,除了告诉观众保罗的其中一种理解未知世界的方式之外(另一种当然是贯穿全片的先知般的梦境),它同时构成了观众可理解、可触及这个未来世界的方式,甚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对正在进行的观看行为的自指:坐在某个确定的位置上,望向不远处的前方,瞬时变化的光影正上演着视觉骗术,遵循着某种特定语法规则的声音传入耳中并经由大脑加工生产出直观的意义。
在最前卫的幻想电影(fantasy)中,创作者所做的无非是背离一切人们所熟悉的事物,有时甚至是为社会所默认的道德体系,来制造出故事与观众之间的距离,亚历桑德罗·佐杜洛夫斯基和朱利亚·迪库诺都习惯于这样做。不可否认的是这种方式确实卓有成效,陌生的事件和疯狂的想象破坏了人们所熟悉的常识世界,由此开拓了电影符号的版图和意识形态的疆域;当我们意识到它已经带给后者一座沉甸甸的金棕榈奖杯时,也无法忘记有着磅礴野心的前者是如何在最后一刻停下脚步——世界终究没能看到属于佐杜洛夫斯基的《沙丘》,它的故事最终被封存于一部纪录片中。
《沙丘》剧照
但丹尼斯·维伦纽瓦选择了另外一条道路,梦境和全息影像是我们理解他所信奉的规则的原点。一方面,对于保罗、他的母亲杰西卡甚至姐妹会的圣母来说,未来同样不可及,尽管谁都不知道保罗究竟是否是天选之子,但圣母的突然造访和保罗数次得到验证的梦境隐隐约约地证实了姐妹会的猜测——保罗有着特异的禀赋,或许他就是姐妹会等待千年的人。是梦让这些期待值得期待,也正是梦让一切有了落空的可能,保罗的三个梦,恰好拥有三种不同的结局:
邓肯如他所梦见的那样战死于厄拉科斯星;要求决斗的詹米却没有如他所梦见的那样将他杀死;而至于由熠熠生辉的赞达亚饰演的女孩契妮是否会在与保罗亲吻时将匕首刺入后者的胸膛还尚且未知。
《沙丘》剧照
未知能够带来陌生感,陌生感让观众好奇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更准确来说是好奇自己会“看到”什么,这是大多数科幻电影的创作者所深信不疑的法则。只不过在维伦纽瓦的《沙丘》中,这种未知体验并不主要来源于奇特的怪熟(uncanny)形象——要说有恐怕也只有拉班蛇身人面的叔叔,而是梦境,它重复且简单,却从来不具有确定性。哦当然,还有萦绕于保罗耳畔的两种声音,先是李桑·阿尔-盖布,后来又是魁萨茨·哈德拉克,他们是谁?呼唤他们名字的声音来自何处?为何这两个名字出现在保罗的脑海中?在这部长达两个半小时的序篇中,维伦纽瓦保持了足够的神秘,就像他在《降临》中所做的那样。
全球影迷们的反响——尤其是来自没有看过《沙丘》原著小说和大卫·林奇在1984年拍摄的版本的观众的肯定,证明贯穿全片的数个梦境段落,除了通过失焦的升格镜头及其光晕带给人的视觉享受之外,还有力地支撑起维伦纽瓦对科幻题材的理解,那就是它不必因自身的性质而追求前卫的符号表达,而同样可以是古典的、克制的、却也是另辟蹊径的。
《沙丘》剧照
那么全息影像,或者说保罗从全息影像和人工智能的男声中所获得的信息,对维伦纽瓦的《沙丘》意味着什么?我的答案是节奏/旋律(rhythm),如果要对这部电影做出最精炼的总结的话,它是一部关于旋律的电影。如果暂且不考虑这部《沙丘》只是作为开篇的第一部分,而将它置于传统的三幕式结构中,那么它的幕次划分无疑是厄崔迪家族在其本土星球卡拉丹接到皇帝谕旨、厄崔迪家族抵达厄拉科斯星以及保罗的父亲雷托公爵被入侵的哈克南家族俘虏并自杀。
在蒙太奇被发明之后,剪辑师取代了降落幕布并将其重新升起的剧场工作人员。《沙丘》之所以是关于旋律的电影,是因为它在幕次间的切换几乎是歌剧式的,同时又最大程度地发挥了电影之于戏剧的优势:在片名出现之前,契妮的旁白交代了哈克南家族的残酷行径,他们屠杀星球的原住民,保卫家园的弗雷曼人不敌拥有大量武器的哈克南家族而不得不迁入地下城,直到皇帝的谕旨让哈克南家族的飞船一夜之间离开了厄拉科斯星。
《沙丘》剧照
在随后的两个幕间过渡段落,维伦纽瓦毫不吝啬地使用了许多大远景镜头,镜头中的人物时常渺小如蝼蚁,以至于那句在流媒体时代被导演们以怀旧的语调说滥的“献给银幕的情书”在这里不证自明,也难怪维伦纽瓦会公开抱怨华纳将《沙丘》同步上映流媒体的决定。远非无可救药的自怨自艾,维伦纽瓦对大银幕的执着正来源于《沙丘》的旋律性,它以极致的细节——宏大至飞船起落的光影,微小至厄拉科斯星的每粒沙尘——填补了幕布落下与重新升起之间的裂隙,影像及其所能调度的情绪如同潮汐般涨落,若不在大银幕观看,画面的细节根本无法被捕捉到,幕次间紧张情绪的不断递进也将无法被感知。相信我,你和《沙丘》都无法承受这些损失。
《沙丘》剧照
虽然当我们说影像的旋律性时并非特指听觉,但在《沙丘》中,声音当然不得不提及。再一次,我们回到全息影像的教益——“弗雷曼人用舞步通过沙漠,而非有节奏的均匀步伐”,当裁决官凯恩斯为了引诱沙虫、掩护保罗及其母亲而放置的沙槌发出均匀的敲击声时,观众会猛然回想起此前出现过的所有音效和配乐对于《沙丘》来说有多重要。如果在音响效果达标的影院观看《沙丘》,你将很难不注意到你的椅背不时因磅礴的音效而微微震动,并且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你无意调整你的坐姿,因为环境音效和原创配乐中的低音部正试图突破视觉对意识的统治而直接告诉你的身体该怎么做。
汉斯·季默(Hans Zimmer)为《沙丘》创作的配乐中最精华的部分——那种不协调的快速敲击声,在影片开始不到一分钟便首次出现,此后的多次出现都让人很难不想起开头哈克南家族的残暴行径。它像是某种令人不安的遗留,伴随着初抵厄拉科斯星的厄崔迪家族乘坐扑翼机前往城内的官邸的全程,提醒着这个家族即将遭遇的厄运。同样不合时宜的还有风笛,它在厄崔迪家族的飞船舱门打开时被奏响,它似乎与整部电影以弦乐、打击乐和电子合成乐为主体的乐谱格格不入,但当它与厄拉科斯星漫天的沙尘、穿着长袍的原住民、于两侧站立的仪仗队以及身着战甲和华服的厄崔迪家族配合时,却达到了它所应该起到的一切效果:在这个饱受摧残的世界中,封建主义和未来主义交融于一体。
与其享誉世界的汉斯·季默是多么天才——我们已经看到不止一位配乐师对他工作室制作配乐的模式提出批评,不如说他是一位坚持不懈且足够聪明的学习者。他在其创作生涯中多变的配乐风格在不同时期都受益于其他同样具有高度创造力的配乐师,单就《沙丘》而言,汉斯·季默和他的团队似乎受到瑞典配乐师路德维格·戈兰松(Ludwig Gransson)的影响,这位出生于1984年的新晋配乐师势如破竹地凭借《黑豹》拿下了他的首座奥斯卡奖杯,他在《黑豹》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将非洲民乐同管弦乐和电子乐的融合与汉斯·季默团队在《沙丘》中所做的尝试几乎是完全一致的,在这两部天马行空的对未来的想象与现实的地缘政治相交织的电影中,实验性的配乐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窗口,去理解任何一个好莱坞的电影团队都不会轻易放弃的探索电影与现实之关联的机会。巧合的是,克里斯托弗·诺兰在汉斯·季默因《沙丘》而推掉《信条》的邀约后将这部电影的配乐交给了戈兰松,后者在《信条》中对其风格的恰当调整证明了他丝毫不输前辈的潜力。
如果说总是试图将观众引入其理性迷宫的诺兰所崇尚的是复杂的四则运算,那么在维伦纽瓦这里,科幻是减法。清晰且易理解的情节主线、打斗戏的从简甚至省略(杰森·莫玛饰演的邓肯告诉一周后才抵达的保罗自己初次与弗雷曼人交锋时是如何差点丧命,这一情节仅通过对话交代)、人物视点限制(保罗初次遭遇沙虫时的主观视角)、机位和帧率的选择(贯穿全片的大量特写升格镜头)都让维伦纽瓦的《沙丘》没有落入“史上最难改编的科幻小说”的诅咒中。如果有机会亲眼看到《沙丘》的剧本,或许我们会为它的简洁而感叹,进而再次感叹维伦纽瓦作为导演有着怎样的掌控力。
《沙丘》片场照
在《沙丘》——准确来说是《沙丘》的第一部分风靡全球之际,它第二部分的摄制似乎已经板上钉钉,除此以外,在第一部中保持了绝对神秘的姐妹会,也将很有可能在其衍生剧《沙丘:姐妹会》中揭开面纱。尽管我们尚未确知维伦纽瓦是否会跟进《沙丘》系列的后续项目,但他出色地以引路人的角色将这个全新的宇宙介绍给观众,就像尾声中契妮转过头对保罗说的那样:这一切都只是开始。